天底下就只有一个人。不用我说,那是个女人,一个常常出现在灼热阳光下的女人。她走路的样子很好看,肥硕的臀部忙碌地扭动着,背后的辫子不时敲打她的屁股。并且她一边走还一边唱着歌。她唱歌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总是咿——啊咿——咿的,听不分明她到底在唱些什么。这时人们都在午睡,谁也没有注意她的存在。她似乎已经被马村人遗忘了很久。
烈日冒出一股焦糊的味道,四周的杂草似乎被烤糊。
后来她看见我们,歌声就停止了。我和小狗躲在一棵野柳下,火热的气息蒸得我们百般聊赖。身旁是我家的两只灰白相间的羊。
我喜欢看女人的辫子敲打屁股的样子。
小狗也喜欢看。小狗说他爹也喜欢看。我说你爹不光喜欢看,还喜欢摸。你爹见女人的屁股就想摸。小狗说,那是大人的事情。小狗说话很古怪。小狗不敢跟我噘嘴,因为他头上的伤口才结壳,凸起一条紫红色的痕迹,似一条被太阳晒死的蚯蚓。
那疤痕是我留下的。所以他不敢跟我噘嘴。
我不喜欢看他噘嘴的样子,更不喜欢看他受委屈的样子,他一受委屈说话就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说小狗,我看见你爹摸过你娘的屁股了。说完我就大笑起来。我以为小狗会发怒,没想到他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比我笑的声音还大,鼻子眼睛全挤在了一块儿,本来就没有长开的小眼珠,不知跑到哪儿。他丑陋得令我厌烦,他的笑使我感到很无趣。我说,你他妈笑啥子。他侧转头,突然不笑了,不笑的脸变得有点夸张,也就是说,笑凝固在脸上,有点像哭,脸好像被人击了一拳似的,木木的,连小眼珠也是木木的,如死鱼的眼睛。小狗说,那你刚才笑啥子?我说,我笑你爹摸你娘的屁股。小狗说,我娘早死了,在一年前就死了,你不是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你娘死了。你娘死的时候,你骑在你娘的棺材上,比谁都神气。
我说的一点也不夸张。那天的小狗才堂堂正正地做了一回人。他骑在棺材上,好像骑在一匹马上,一个劲地傻笑。他爹说,你笑啥?他不回答。他无暇回答,正极目远望送葬的人群,感觉自己骑着战马,统领着一支队伍,开赴前线。
而平时他是蚂蚁,蟑螂,瓢虫,屎壳螂,总之是地上爬动的小虫子,反正不是人。甚至连动物都不是。他也说他不是人。他爹说,如果他真是一条狗也不会让我伤心了,狗还能看管家。
那天他爹就是这么说的。我看见他一边说,一边站在墙根撒尿。他爹的尿真威猛,冲开了墙角里的一个蚂蚁洞。那些蚂蚁从洞口里钻出来,不知往何处逃难,它们被突发的“洪水”呛昏了头。他爹尿完之后,脾气就好多了,跟王山到田地里捉鳝鱼去了。他爹一走,小狗就开始围着蚂蚁找乐子。他也尿了一泡尿,只是他没他爹尿得威猛。但是蚂蚁们差不多都淹死在他的尿里了。
小狗是个侏儒,智力和身高一直不见长进,14岁了还只有6岁小孩的身材和智力,因此他爹根本没准备让他上学。他爹说他不是人。而侏儒的说法,出自小学老师罗果的口,我们感觉新鲜。罗果是马村最有文化的人,常常穿着洁白的衬衣,走上高高的河堤,样子高昂、神气。我们知道他一定是去找他的相好去了。他的相好在河堤上的电排灌站管一溜的电闸按纽。
女人朝我们走了过来。本来她是准备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的,她走了几步就不走了。另一个方向,有个破庙堂。女人总是喜欢钻进那个观音庙。据说庙里曾死过一个人,而那个人的魂常常冒出来,因此,后来谁也不敢走进去。至少我奶奶就再也没走进去过,她也阻止我走进去。我奶奶说,鬼专门吃小孩。我说,鬼就不吃大人?奶奶说,大人也吃。我说,那为何不吃王燕的妈。奶奶说,因为她是疯子,魂早就没了。
朝我们走来的女人就是王燕的妈,也就是说她是个疯子。
但我们一点也不害怕疯子。全村只有一个人怕,那个人是王山。王山为何怕一个疯子,真是太奇怪了。王山杀牛的时候眼儿都不眨,居然怕一个女疯子,这是我们小孩唯一感到迷惑的事情。
疯子其实对人很不错,总是望着人笑。她笑的时候浑身抖动,胸脯抖得更厉害。她一边笑,还一边把辫子绕在手腕上,大腿一撇,翘着兰花指。我们知道她学的是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动作,只是学得不太像。不过开始我们喜欢看她的这个动作。每当这时,我们就吆喝她唱一首“听罢奶奶说红灯”或者“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我们知道她喜欢唱,半夜里还听到过她唱歌的声音。但是她从没满足过我们的这一要求。她不唱,犟棍就模仿李奶奶的口气挑逗她: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疯子还是不唱,我们只好一哄而散。
我奶奶说,如果她不疯,她就是李铁梅了,她过去唱得真好,可惜被人撵下了台,还被人剪掉了辫子。奶奶还说,上次县剧团来村里演出,就来了个李铁梅。不过那个李铁梅长得一点也不好看,辫子太短,大腿太粗,唱到高音部分,眼珠就朝上翻,好像快要断气似的。
小狗说,疯子来了。我说,她来了,你就怕了。小狗说,我不怕。我说,你敢摸疯子的屁股吗?小狗没说话,脸憋着,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我又说,你他妈肯定是不敢。小狗说,我是不敢。我有点生气了,朝着他的屁股挥起一脚。
小狗滚下土坡,又捂着屁股爬了上来,样子像一只灰兔子。小狗上来就开始叫喊,疯子疯子,我想摸你屁股。说着他就从我身边跑远了。他不是怕疯子,而是害怕我再次给他一脚。
侏儒跑动的样子像两只后腿着地的兔子,短腿摆动得飞快,在太阳底下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我家的两只羊也在太阳下跑动,想必是小狗的跑动惊动了它们。它们简直有点大惊小怪,平时看见人跑动,也莫名其妙地跑动起来,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我整天放着两只胆怯的羊,好像放的不是羊,而是两只见不得人的狐狸。我恨不得将它们杀了。
我爹说,你把羊赶到匣沟坡上去。我就依照爹的话照办。爹苦着脸,言语干涩,好像他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他放羊的。
但是我家的两只羊,根本不合群,看见其他的羊,死活也不肯上匣沟坡。坡上面到处都是羊,那里地面开阔,草地青翠。那些羊悠闲得像天上掉下来的白云。我刚挥起杨柳鞭,它们就疯了一样地朝我身后跑。鞭子还没有落到身上,它们就受了惊吓。我说,哪一天老子真把你们杀了。老子不想活了,你们也别想活!
没有办法,我不想死,我还得活。我只好任它们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我拿两只胆怯而孤独的羊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一上渠沟,它们就安静了,一前一后,或者一左一右地啃着岸上的草,像一对永不分离的情侣。尽管渠沟边的草被它们啃得露出了地皮,但它们依然啃得很来劲。可我一回家,就要遭殃了,人家的羊肚子鼓胀鼓胀的,而我家的羊肚子一点也不显形,样子越来越瘦,好像要成精似的。这时,我爹就会夺下我手中的杨柳鞭,对着我一阵大吼,骂我没把羊喂饱。在杨柳鞭下,我可不敢像它们一样逃跑。如果我一逃跑,爹的鞭子准会落在我的背脊上。再说我也跑不过我爹,我爹跑起来的样子像个百米赛跑的冠军,我跑不出十米,准会被他拎起脖子。我曾自作聪明地往树上跑,正为从猫那里学来的智慧而得意时,不料我爹转身进屋,拿出一把斧头,挥起斧头就砍树。我脊背一凉,尿就窜了出来,然后我身子一软,一出溜就从高处掉了下来。我爹根本不管我是死是活,把我衣领一拎就将我拖进了家。我后娘夺下爹的斧头,摸摸我的鼻子,说,他快要死了,你还逞凶。
我真的感觉快要死了,身子飘忽,鼻血流了一地,但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奶奶说,人在死的那一刹那,是感觉不到痛的,不光感觉不到痛,还感觉像在梦里一样轻,像鸡毛一样在空中飞。我说,你没死过,怎么知道死像鸡毛一样飞。奶奶说,我死过,后来又活了过来。我不喜欢奶奶神神道道的样子,她说话的神态有点像巫婆。那次我没有死,我活过来了。也可以说,我死了,后来又活了过来。我觉得奶奶的话还是有道理。
疯子在渠沟里洗脸,洗完脸接着洗头,乌黑的头发漂在水面,像一片波动的水藻。我家的两只羊围着她转,它们怕人,但不怕疯子,好像疯子不是人,跟它们是同类。它们伸缩着脖子,也想喝水。疯子捧起水,朝着它们的尖嘴送过去。它们竟喝得很自在。喝完水,两只羊高高地昂起头,一副想唱歌的样子,显得有点得意。
疯子喝水的声音很响,她把头整个埋进了水里,咕咚咕咚的,像水冒气泡。
我离疯子至少有十几米远,但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咕咚咕咚的声音,想必她有好几天没喝水了。喝完水,她就把脚伸进了渠沟。她的腿闪动着白花花的阳光,溅起的水珠落在她的裤腿上,落在她的脸上。我看见她在笑,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脸上、头发上的水珠在晃动,因此她的笑显得相当生动。
我走过去,也望着她笑。我家的羊见我手里的鞭子就胆怯地离我远去了。我说,都说你像李铁梅,你唱一首歌好不好。李铁梅用脚扑打着渠水,水花飞溅,然后把辫子挽在手腕上,兰花指翘了起来。我以为她会唱起来,但是她的嘴只是翕动了几下,依然没有发出声音。她捧起水,示意我喝下去。我说,我又不是羊,我自己会喝水。她手中的水,很清凉。我的脸在上面晃动,但我还是没有喝。我的目光不自觉地盯着她汗津津的胸部,两只如倒扣的土碗般大小的乳房在肮脏的花布衬衣下,几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大,一个略微小一点。我的眼睛一时感到有点昏花。大太阳悬在空中,使人看什么都感觉昏花。所以我的目光就从她的胸脯上挪开了。
我说,我刚才听到你唱歌了。我还违心地夸奖她唱得不错,说她就是马村的李铁梅。听到“李铁梅”,她的目光就亮了起来,显然对我的夸奖很满足。在那一刻,她的目光就像水一样流动起来,荡着清波。
她只是望着我傻笑,又接着做了一个李铁梅的动作。
我觉得很无趣,这个动作我看过无数遍了,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失望地朝她望了一眼就离开了。
天蓝得像面铜镜,云朵在渠水里流动,阳光砸着路面,紫雾氤氲,似乎溅起了尘埃。天地寂静得像个闷罐子。
声音是从河那边传过来的。开始是响锣声,接着是人群吵闹的声音,像驱赶麻雀时的场景。天上根本就没有一只麻雀,树上和屋顶上,也丝毫看不见任何鸟的影子,甚至连飞虫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去了。而河那边很热闹,钱家湾大队的人黑压压地朝着河堤上涌动。远远地,我看见尘土像雾气一样弥漫。
我不知道河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当我望着远处的尘雾感到迷惑的时候,小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冒了出来,他的头上多了一顶柳枝帽,脸庞黑里透红。他常常一声不响地出现在我眼前。即便骂他打他,他也喜欢出现在我面前。我总感觉这家伙像只孤独的灰老鼠,随时会从地洞里钻出来。
小狗兴奋地对我说,钱家湾斗人了,又挖出了一个大坏蛋,那个坏蛋是台湾来的特务。
可以看出小狗相当兴奋,鼻子呼哧呼哧的,头上的疤痕显得更亮了,像一条新鲜的伤口。
坏蛋我们这里也不缺少,但听说是个台湾来的特务,我顿时激动起来。我不激动就没有道理了。因为我的激动太少了。遇到鸡飞狗叫,我也会激动。但是现在马村的鸡也不飞,狗也懒得叫。狗们一一卷伏在家门口,微微闭着眼睛,长长伸着舌头。狗们也染上了午睡的习惯。马村正被太阳烤着,连一丝动静也没有,那些如牛粪一样的矮屋顶,在发蓝,似乎被太阳烤熟了。
声音都被太阳吸走了。
我把两只羊往河堤上赶,我不敢丢下两只羊,独自跑到河岸上看特务。这两只羊是两条命,一条是爹的,一条是后娘的。他们的命都栓在两只羊身上。也就是说,两只羊是他们活命的寄托。如果我弄丢了它们,或者吃了生产队的庄稼被人逮住,那我就没命了,在他们眼里,我是没有命的。即便有命,也远远不如两只羊的命值钱。
但是两只羊,昂着头,蹶着后退,死活也不听从我的指令。它们望着我手里的鞭子发愣,眼珠发蓝。蓝得有一丝恐怖。好像我抽它们一鞭,它们就会像狼一样扑向我似的。我跟它们对视了几秒钟,心烦意乱,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说,小狗,你帮我看着它们,我去看斗特务。
小狗比羊听话多了。他不得不听我的话。他没回答我,但他肯定不敢离开羊半步。我把羊鞭丢给小狗,转身就朝河堤的方向跑过去。跑了几步,我回头朝小狗看了一眼,他拿着羊鞭,眼里充满哀怨,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的背影。显然,他也十分想看特务,显然对我的离去充满愤恨和胆怯。不过即便这样,他也不敢丢下我的羊。
路过疯子的时候,我大声叫了一声:李铁梅!我实在是太兴奋了。我的声音洋溢着喜悦,它们似乎冲开了昏热的空气,洋洋洒洒地传到了很远的地方。疯子根本不理我,她的嘴里叼着一片绿叶,头上插着牵牛花,脑后藤藤蔓蔓的,像只巨大的花鸟。但是我无暇跟她挑逗,只是顺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就风一样窜了过去。
果真是钱家湾人在斗人。斗人的场面,我一点也不陌生。公社万人大会上的斗人场面我都见过。那次不光斗人,还枪毙了一个累教不改的反革命。为了亲眼目睹枪毙人的场面,我在大人们的胯下窜动。当时人群汹涌,我差点被密密匝匝的人群踩成肉饼。尽管我多次捂着鼻血,挣扎着从人们的脚底下爬起来,但我还是只听到了两声沉闷的枪声。
从那以后,我落下了流鼻血的顽症。平时三五天就要流一次,在冬天几乎每天都流,鼻孔里常常堵着一团血纸,不敢拿下来。但是我对身体的感觉很迟钝,时间长了,我也就无所谓了,好像流鼻血就跟小狗流鼻涕一样自然。有时实在无聊,我就把浸着血的塞子取出来,在墙上写字——通红通红的字,在我眼前新鲜得像大队干事写上去的最高指示。我还在小狗的肚皮上写过几个血字,我写的是:老子x你妈!因为小狗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他竟腆着肚皮,洋洋得意地展示给别人看。别人以为小狗在用这种方式侮辱自己,因此他得意的脸很快被别人煽转了向,鼻血也痛快地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鼻血,如果按照每天几毫升来计算,一年下来,我也差不多把浑身的血流尽了。但是我的两只鼻孔,就像泉眼,永远不会枯竭。爹看见我脸上结痂的黑鼻血,在一旁唉声叹气。我爹只会唉声叹气,如果是两只羊流鼻血,他都会想出止血的办法。他从没想过带我去看医生,最多让我仰着脖子,在我后颈上沾上凉水后,拍那么几下子。后来还是后娘想出了个好办法,她给我用棉花专门制作了一对鼻塞——里面是棉,外面是布。为了防止我丢失其中的一个,两个塞子还用一根细绳连着。只要我一流鼻血,用塞子一堵,血就不流了。后娘说,她在棉花里搀杂了一种止血的药粉。但是我闻不到药味。我的鼻子什么也闻不到,似乎就像两个废气的地洞,在阴湿的地气下,渗出水,而洞里面早已斑驳不堪。后娘比亲爹好,她的特殊鼻塞就一直留在我口袋里,好像成了我的护身符。
洵滋河昏黄地流着,我只能在河堤上,观看河那边的热闹场面。但是,除了看见晃动的拥挤不堪的像一锅滚水般冒泡的人头外,我什么也看不清。灰雾弥漫,口号声激烈,如一锅黄豆在炸响。
马村人恨河那边的人,也就是钱家湾的人,因为常常有双方的打渔人在洵滋河上闹事,产生了积怨。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洵滋河上,马村人曾与他们发生过一次械斗,导致一死两伤。死者是钱家湾人,最后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王山被确定为这次事件的主要肇事者,可是全马村人都为他撑腰。在他被公社派出所抓走的时候,队长说,你不抓他,你法办我吧,他是马村的英雄,是为了保护运输公粮的船才不得以这样干的,否则一船公粮遭了劫,这责任谁负得起?在派出所调查事情起因和过程中,队长死死抓住是钱家湾人企图哄抢公粮的把柄。这个认定使办案人员很棘手,因为钱家湾毕竟死了人,不把人铐起来,难以平息钱家湾人愤怒的呼声。派出所的所长对队长说,这样吧,先把人关起来再说,他娘的,闹出了人命,叫我怎么办。钱家湾死了人,他们会放过马村人吗?队长说,马村也伤了两人,他们至今还不能下地呢。
后来,王山还是被人带走了,可是不久他就无罪释放了,因为据说沉溺河底的死者,是个贼心不死的富农崽,死了也好,无心中还为钱家湾除了一害。死者的家属因此也不敢来闹了。
回到马村的王山顿时成了个人物,几乎受到了队长英雄般的夸奖,大队后来还给他奖励了一百斤谷子。
大人们的积怨也导致了小孩们的偏见,虽然只隔着一条河,但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界。在马村游水本领再好的小孩也不敢游到河对岸,害怕被那边的人逮住进行报复。因此,河两边的孩子,常常隔着河展开对骂。
钱家湾的批斗会转移到河堤上,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显示他们旺盛的战斗激情,显示他们的革命斗争觉悟比马村人高。
现在他们还挖出了台湾特务,就让马村人有点甘拜下风了的味道了。
响锣一阵接一阵,口号声似乎低落下来。我趴在一块发烫的河石上,眼睛被阳光和尘土晃得朦胧一片。台湾特务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河堤上很快聚集起马村一帮看特务的孩子,有谷盛,王燕,犟棍,还有邻村的禾晟等等。他们一一被太阳晒得皮肤黝黑发亮。谷盛光着上半身,肚皮滚圆,像一面紧绷的鼓。王燕永远咬着手指头。这一习惯,你是没有办法纠正她的,从一生下来,她的指头就没有离开过嘴。她妈疯后,就无人管她了,因此她比我们谁都自由快乐。犟棍的手搭在禾晟的肩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犟棍比我们都大,他和禾晟的友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犟棍是个横霸的家伙,他勾结邻村的禾晟,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他是个汉奸。
平时我不搭理犟棍,也就是说我们有仇,已经有很久没说话了。原因是因为我没有跟他结成死党。我说的死党自然是跟他站在一块,听他指挥,他说要打谁,手一挥就安排我上。我觉得有时可以听他的,比如揍小狗,我就不声不响地用脚把他小腿一勾,小狗就啃了一嘴泥。我觉得让小狗啃泥,一点理由也没有,再说他还常常帮我放羊,但是我不能让犟棍感觉我一点也不听他的话。再说让小狗啃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真想看看他啃泥的样子。他的样子一点也不愤怒,反而感觉我们对他很重视。
说实话,我还有点佩服犟棍。我们不敢做的事情,犟棍却敢做。开始我们不敢摸女疯子的屁股,他就敢摸;他不光敢摸,还给女疯子的头上扣了一顶高帽子。高帽子是他自己糊的。当大人们对女疯子失去批斗兴趣后,犟棍反而对她来了兴趣。他认为学学大人的举动,比较过瘾,也很容易收买一些同龄的孩子,让人对他刮目相看。但是犟棍有一次要我去打谷盛,我退缩了。因为据说谷盛的爹有枪,据说还是系有红缨子的手枪,像电影里红军腰上挂的那种。虽然我们谁也没有看见过,但心里还是充满敬畏。再说他爹跟队长是亲兄弟,这本身就让人敬畏了。我不去揍谷盛,犟棍就揍我,他用棍子戳我的后脑勺,接着居然戳开了我的裤裆。我的小鸡鸡因此痛了好几天。犟棍就是这样的人,你搭理他不对,你不搭理他就更不对。
现在犟棍跟邻村的禾晟又成了死党,这自然让人很不是滋味。
所以我就不自觉地与禾晟站在一块了。我的手也像犟棍的手一样搭在了他的肩上。但是禾晟没有理我,甚至连话也不想跟我说。
谷盛自始至终都没有侧头看我一眼,我感到很无趣,于是就只好偷偷从人群里离开了。没有看见特务,只看到那些混乱的人头在黄土飞扬的场景里吵闹,已经很没有意思了。我突然想起家里的羊。
我刚走下河堤,河堤上顿时热闹了,有人打了起来。我感觉是犟棍跟谷盛打了起来,因为我看不清谷盛在哪里,也看不见犟棍的影子。刚才他们两个站在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彼此都视而不见,彼此的神情都有点阴冷,想必在琢磨着各自的心事。我想,几乎全村的孩子们都聚集在一块了,这是打架的最好时机。如果两个人打架,没人观看,你想该有多么无趣。
我的猜测是对的,打起来的人正是谷盛和犟棍。我从人缝里看见油亮油亮的光头顶着谷盛的前胸。毫无疑问,光头是犟棍。犟棍几乎一年四季都是个光头。不是他不想留长发,而是留长发,非常不利于打架。
小孩们围成了一圈。他们刚好把两人围成一圈。我早想看他们两个决一死斗了。我自然偏向谷盛,但是想想谷盛刚才对我的态度,我的立场就变得有点模糊。我想反正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没有看见河那边的特务,看看两个仇人打架也是件开心的事情。所以我很快就加入了围观的人群。
犟棍的头一直顶着谷盛的胸,而谷盛则死死地抱住犟棍的腰,如果犟棍一用力,很有可能先倒地的是他,因为他的腰部已经不能动弹了,脚还有点站立不稳。奇怪的是,邻村的禾晟并没有帮犟棍动手,他把双手抱在胸前,若无其事地站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也就是站在一块石头上,因此他比我们更能看清他们的力量对比。
他们僵持了足有十来分钟,好像只要谁出面把他们两人分开,战斗就可以结束了。但是没有人出面说话。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禾晟,因为只有他才具备这样的资格。但是禾晟的表情很冷淡,似乎对他们的表现很失望。谁都知道他是犟棍的朋友,想必他对犟棍很不满。
谷盛誊出一只手来擦汗。天气实在太热了,围观的人都已是满头大汗,你想想他老抱着犟棍肥肥的腰身,肯定比我们要累得多。谷盛的汗水几乎全流在了犟棍的光头上,因此,犟棍的汗就比谷盛流得更厉害。就在谷盛擦汗的时候,犟棍朝前一拱,大腿一绊,就将谷盛掀倒在地了。接着是两人在发烫的黄尘里滚了起来。开始自然是犟棍占优势,他抓住了谷盛的头发,而谷盛捂住犟棍的脑袋,什么也抓不住。犟棍的脑袋比石头还圆浑。谷盛的脸变了形,显然感觉头皮快要被拽掉了。犟棍的一支手还卡住了谷盛的脖子。谷盛差不多快要哭出来。
我想胜负已经很明显了。但是事情的结局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简单,就在谷盛不得动弹的时候,他突然一口咬住了犟棍的胳膊。开始犟棍没有动,因为他的手还抓着谷盛的头发。但是后来他就支撑不住了,谷盛的牙缝里有一股血流了出来,想必有一块肉被谷盛咬掉了。犟棍的左臂失去力量,右手也松弛了下来,他痛得实在受不了了。随即两人站了起来。事实证明,谷盛的嘴里的确衔着一块犟棍胳膊上的肉,而犟棍的手上捏着一把谷盛的头发。但从损失上看,犟棍吃的亏要大得多。这时的谷盛有点恐怖,像个吸血鬼。因为他嘴里血淋淋的,他好像很不愿意把那块肉吐出来。等到他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吐出来,大家都认为,他肯定把犟棍的那块肉吞到肚子里去了。
当人群散伙后,大家发现禾晟早已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只有王燕还兴致勃勃地跟在谷盛的后面,她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这场架,是为她打的。她一直想等谷盛吐掉嘴里的肉。
大家没有看到台湾特务,却观看了一场赤手空拳的格斗,无聊的心情也随之烟消云散。
回到家里,我几乎面临灭顶之灾。我家的两只羊不见了。我把马村的沟沟坎坎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羊的踪影。我只好去找小狗。小狗像个白痴,他什么也不知道,早把白天替我放羊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天快黑的时候,我只好独自回家。我爹发现羊没有了踪影,像一只黑猩猩一样站在院子里咆哮;而我后娘则躲在屋子里哭泣。
她的哭声很好听,哭起来跟马村的女人不一样。马村的女人哭起来,呼天抢地,相当刺耳,像撕扯一匹布,像闪电撕裂天空,像洪水拍打堤岸。而我后娘只是嘤嘤的哭,像是在梦中唱歌。
需要说明的是,我后娘不是马村女人,她是哪里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我爹也不知道。反正她不是马村当地的女人,她是从外面逃荒来的。也有人说,这个女人是我爹从外面拐骗来的。我娘死前,我爹是个篾匠,农闲的时候,就在外面给人编织箩筐、筲箕和鱼篓子什么的。本来他可以一直靠手艺过日子。但是后来队长没收了我爹的篾刀,队长说我爹的屁股后面长了一条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我爹没有尾巴,我使劲看他也没有尾巴。后来我才知道资本主义的尾巴,根本不是长在屁股后面,而是长在我爹的心里。当然这是小学老师罗果告诉我的。当别人请我爹去编织一个什么篓子时,我爹说,我的尾巴被队长割了。但是我爹的收获还是很大的,他收获了我后娘。我爹把她领进家时,就叫我喊娘。我说,她不是我娘,我爹说,现在她就是你娘了。但是我的嘴巴似乎被线缝住了似的,始终张不开嘴。我想使劲喊一声娘,但没有喊出来。我跑到野外的山坡上才长长的叫了一声娘。我亲娘葬在山坡上。
我爹吼叫起来,屋子里的土灰就纷纷往下掉。不过,我基本听不到他吼叫的内容了,我的耳膜被他震裂了,或者说被他一巴掌打聋了,里面只有轰隆隆的声音,好像关着一万只蜜蜂。我的脖子歪在一边,我使劲也没有扭过来,脖子里的一根筋好像断掉了,我一使劲,脖子就痛如刀割。所以我就一直歪着脖子,站在堂屋的中央。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老这样站着很危险,我爹有可能突然冲进来,把我的另一只耳朵也扇聋。于是我趁我爹躲在黑暗里撒尿的机会,偷偷从后门溜走了。
我一口气跑出了马村。但是一出马村,我就有点慌了,因为外村的狗,个个都对我睁大了绿眼。它们有的对我狂叫;有的只是尾随在我身后。我不怕狂叫的狗,它们的声音越大,我知道它们就越没有危险性。我奶奶说过,叫喊的狗不咬人。我奶奶的话是对的。我大胆走向一只狂叫的狗,每朝前走一步,它就朝后退一步,尽管它还在狂叫,但根本不敢扑过来。后来我发现我的身后跟着一只不叫的狗,它是一条大黄狗,耳朵像两匹芭蕉叶,还不时煽动起来,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嘴张着,舌头耷拉在嘴角。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条狗,这是疯子李铁梅养的一条狗。这条狗消失了很久,谁都认为它死了,想不到它还在外村游荡。
我叫了一声“大黄”,黄狗就停了下来,两只绿眼,熠熠发亮,芭蕉叶耳朵扇动的频率更快了,想必它认出了我。别人的狗摇尾乞怜表示对你亲近,而它的表达方式是煽动耳朵,长长的尾巴拖在后面。我知道这是它独特的表达方式。所以这条的狗,在队长眼里,在马村人的眼里,就几乎是个异类。再说它是疯子养的狗,所以这条狗也差不多是条疯狗。
尽管这条狗一点也不疯,总是特立独行地跟在疯子的身后,没有伤过任何人,但队长还是觉得这条狗迟早会出事。于是他带领几个基干民兵,对黄狗展开过围捕。他们用巧计把黄狗从深夜的庙里逗了出来,丢下一块包裹着鼠药的猪肉。黄狗闻了几下,就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接着他们就朝闪着绿光的狗眼开了几枪。黄狗一声尖叫,跨越一道断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后来马村人再也没有看见这条狗出现在疯子的后面,在马村的任何地方也不见它的踪影,认为黄狗中枪后死在了野外。
我蹲下来,狂叫的狗突然不叫了,它们以为我会用石头攻击它们,或者看见大黄跟我亲近,就胆怯了。大黄用嘴在我身上嗅了嗅,用巨大的耳朵摩擦我的脸颊。我用手摸着它的头,在黑暗里,我突然发现,它的头上,有个巨大的伤疤,摸着像石头一样坚硬。我仔细看了看,它的确中过枪,伤口在它的头盖骨上,骨头愈合时竟凸了起来。
大黄认识马村的每个人,但并不是说它对每个人都要好,它就咬过王山,至今王山的大腿上还留着大黄的牙痕。那天晚上,王山鬼哭狼嚎地从庙里窜出来,他瘸着腿,一路奔到罗果的家里。罗果是个外地来马村扎根的下乡知青,是小学老师兼赤脚医生,平时有事没事就拿着一本菜叶似的中医书,光着脊背,躺在屋后的树林子里念念有声地读着。过去马村的赤脚医生是个成分有问题高中毕业生,运动一来就被队长免了职。队长说不能让有问题的狗崽子来给贫下中农开药。罗果望着王山迅速肿大的大腿说,你是在哪儿被狗咬的。王山说,他是从大队部学完“毛选”在回家的途中被狗咬伤的。王山显然没有说实话。那天王山根本没有学毛选,而是趁黑摸进了破庙。
他的目的我不说你们也知道,这个老光棍憋急了,他想跟李铁梅干好事。
我是跟大黄一同回马村的。我浑身脏乱,但样子很神气。我决定回家,跟大黄有关。因为大黄不想跨越第四条河流了。需要补充的是,我的家乡河流纵横,在河的那边,还是河,这与山里孩子所说的“山的那边还是山”极其相似。我和大黄在三条河流之外的小镇共同生活了三个月。这是我感觉最自由最幸福的三个月,毫无疑问,大黄成了我的保护神,我成了大黄的最忠实的朋友。
多年之后,我才发现,最值得我怀念的朋友竟是一条同样有家难回、处于流浪之中的狗。
那时的大黄已染上了一身野性,翻墙如瘦猴,泅水如河豚,机警得有点异常,已经超越了一条狗的本领。
我怔怔地站在家门口。离开三个月的家,还是那个样子,门口堆着农具,铁丝上晒着爹的一条开了口的灰色裤子,楝树挂着爹的烟叶。唯一感到稀奇的是,我家的那只已经生不出蛋来的老母鸡像只乌鸦一样栖在另一棵楝树上。
爹从茅坑里钻出来,短暂、木然地扫了我一眼,显然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接着他的眼神就直了;再接着他用惊慌、颤抖的声音叫起我的乳名。我没有回答。我依然站着,像一根木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爹。爹又叫了我一声,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我知道我的哭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伤心。我的哭什么理由也没有。我爹扑通一声脆在我面前,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拽着我的手,好像是为了证实面前这个浑身发出臭味的乞丐模样的娃子到底是不是他儿子。我的手里捏着一块发霉的糍粑。我不知道这块糍粑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大黄留给我的,也许是我留给大黄的,反正我一直捏着,不到家,我就不敢把这最后的食粮吃下肚。
爹一直望着我,老眼充满哀怨,如一条临死的老狗,回光返照。爹说,我以为你死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我爹说完,拿起门口的一把铁锹,就朝村口跑去。我不知道他要急着去干什么?他跑起来像一只鸵鸟,但速度相当快。我看见他的草帽飞了起来,他没有回头。草帽飞过了一条宽阔的渠沟,最后挂在一棵树上。我想喊,爹,你的草帽飞了。但我没有喊。我感觉我爹像个要去堵洪水的勇士。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不是去堵洪水,而是去挖掘一座土坟。
那座土坟是为我垒的。在马村有个风俗,如果死在异乡,或者死不见尸的人,家人就象征性地为死者垒一座土坟,里面埋点死者的遗物。实际上筑的是座空坟。这表示马村人对死者的尊重,活着没有地位,但死后,总得要占一块地方的。但是我不明白,如果他们对死者尊重,为何死在异乡的尸首不能运回马村埋葬而只能埋在异乡?
我爹几乎是发疯一样地跑到我的土坟前,挥锹铲土,黄土飞溅。正在田地里耨草的后娘,一身泥水,跌跌撞撞地跑向我爹,说,你是不是疯了!爹没说话,他顾不得说话,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后娘正站在他面前。我后娘以为我爹又喝酒了。他每次喝醉就要找点不可思议的事情发泄。上次他喝醉居然在野外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差点烧毁了大队的抽水机房。队长派人把我爹当场捆在抽水机的管道上。管道被太阳烤得滚烫,爹的后背烙出一片紫色。就是这样,我爹时而哭闹,时而狂笑。绳子在他的肌肉里蠢动,骨头里发出金属般的声音。我后娘用草帽舀起一帽水,就朝我爹的头上浇过去,然后对队长求情说,他是为淹死的儿子喝醉的,饶了他吧,他不是有意破坏生产。我后娘也哭了起来。队长对女人的眼泪生出同情,只好把我爹放了。不过关键是我爹四代贫农,否则就有可能被打死,在那个时候“破坏生产”这个罪就足以将一个人置于死地。这是后娘教训我爹时说的。
我后娘一把夺过爹的铁锹。这时,我爹才说,他回家了,他没有淹死。我爹枯黄的脸瞬间荡开了笑意。
我爹回家的时候,浑身都是黄土,头发板结,脸上津湿,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手里拎着一双裂开了口的布鞋,布鞋沾满黄泥,根本分不清本来的颜色。但我认识这只鞋,这鞋是我亲娘过去给我做的,娘死后,我就无法穿进去了。爹手中的鞋,想必是从土坟里挖出来的。
回家后,爹对我的态度就好多了,虽然他很少跟我说话,但基本没有对我发怒。我爹是个基本没有话说的人,不说话的时候,说明他的心情不错,但是只要他一说话,问题就大了,他不是说,而是吼。我爹就像一条不叫的狗,只要他一叫,那必定是要伤人的。
但是这样的情形没维持几天。爹又把羊鞭交给了我。这意味着我又必须担当起放羊的重任。
这次我放养的是两只浑身洁白的小羊羔。
我一直不知道给家里造成灾难的两只羊到底是否找到。爹不说,我也不敢问。爹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上次的两只羊失踪了,一切都原谅了我,如果我再次让羊失踪,想必就不会让我轻易跑掉了。
后来我爬上堆放杂物的阁楼,我才发现那两只丢失的羊被他们找了回来。因为它们的皮就挂在阁楼里。我熟悉两只羊的毛色。
我一回家,黄狗就失踪了,想必它不敢或者讨厌在马村活下去,它的任务似乎很清楚,把我送回家后,就离开我,回到它从前的流浪生涯。
但是,我很想念它。有时我偷偷在野外寻找它的影子,我担心它就躲竹林里或者什么地方忍受饥饿。
我突然想起了疯子。疯子曾是大黄的主人。但是我不敢走进破庙寻找大黄,只能远远地躲在破庙的周围呼唤它,依然没有看见大黄的影子。我把疯子从庙里唤了出来,她用阴森的目光,长时间地盯着我,令我浑身生寒。这样的目光我很少看见,因此,我不敢向她询问大黄的下落。
我想疯子可能早已忘记了大黄的存在,以为大黄早已死在了野外。她曾四处寻找过大黄,那是大黄遭枪击之后,她拿着一跟狗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见到村里的狗,就跟狗说话,像母亲向某个孩子打听自己孩子的下落似的。但是马村的狗根本不理她,要么迅速跑掉,要么狂叫几声,要么不屑地瞄她一眼后掉头走掉。从这一点说,马村的狗也知道疯子是个异类,也具有了阶级觉悟性。
大黄是马村狗里的老大,这也是狗们不理疯子的原因。它虽不轻易伤人,但它的确伤过自己的同类。有一条上蹿下跳的花狗,在马村有点无法无天的味道,常常追逐野外的麻雀或邻居的鸡鸭,大黄看不惯它的那种得意,竟一声不响的在它后退上咬了一口。谁也没想到这一口竟要了它的命。一个多月过去了,伤口不但没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竟开始一点点地腐烂,一直烂到它的周身,后来花狗死在了野外。当然这条狗的死到底与大黄有无关系,我也不能肯定。我只是听人们这样传说。他们总是说,疯子养的狗,也差不多是条疯狗,牙齿上有致命的毒素。现在看来,这话毫无道理。
在马滩沟有上百条看家守门的家狗,它们一般不野游,除了在发情的阶段,基本上都是在自家的领地里游荡。它们忠诚,默守狗道,对主人表现出绝对的摇尾乞怜。一点风吹草动,它们就会机警以动,用尖细的狂吠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和威风。其实它们大都非常虚弱,叫得越响亮的狗就越虚弱。我常常捏着一块泥土对它们做一个不友好的动作,一块还没砸着它们的土疙瘩就使它们吓得嗷嗷直叫,它们的娇气和虚弱使我很瞧不起这些狗的熊样。而大黄根本不跟它们合群,特立独行,只要它往众狗周围走一圈,那些狗们一般都哑口无言了,心里发悚。因为它们知道就是把众多的狗联合起来也斗不过大黄。
从外面回来后,我的地位不光在爹的面前发生了改变,在马村小孩们的眼里,我仿佛成了从外闯荡回来的英雄。尤其是犟棍,他主动跟我套近乎。他说,你失踪后,我发动全村的孩子寻找你,在水塘,在河里,甚至在粪坑,都没发现你浮上来,都以为你被野狗吃掉了,或者漂到了几十里远的河流上。我深沉地望着犟棍,没有说话,喉咙里只是发出了几声打饱嗝的声音。我后娘真的对我不错,比亲娘还好,除了给我焖了一锅黄灿灿的南瓜饭外,还把挂在家里吃剩的唯一块羊肉切了一小块,炒了一盘咸得发苦的青椒羊肉丝。我只吃几口,就吃不下去了。我只吃南瓜饭,一边吃一边想着我丢失的两只羊,越吃越伤心,越吃越想哭。
接着犟棍告诉我一个秘密,爹“埋”我的那天,疯子的爹上吊死了,死了多日才被人发现,臭得人不敢拢身。犟棍说,他就埋在你的旁边,你爹不干,说一个地富反坏右应该埋在野竹林里,不能玷污马村的好人。最后还是疯子拖着她爹的尸体,埋在了沙岭。
我知道野竹林是个埋死猫死狗的地方,里面还埋过一个死在马村的无名尸体。都知道那地方不吉利,埋在那里死者没名分,更不会有地位。疯子的爹是马村的刘文采,大地主,每逢大大小小的批斗会,都不能缺少他。
疯子的爹上吊,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因为他已经死过几次都没有死成。有一次,我就亲眼看见他喝过农药。他喝了一瓶农药,后来还是被救活了。给他灌肠的时候,谁都说,这回他是死定了,因为他的眼珠子像两棵泛绿的弹子球,鼓凸鼓凸的,似乎要从眼眶里掉下来。队长命令罗果,必须把他救活,所以罗果十分卖力,他用洗衣粉、石膏粉调制了一桶碱水,用一跟塑料管道通到了“刘文采”的喉咙里。上吐下拉的他居然缓过了气。队长说,刘文采是马村的典型,缺了他,批斗会就会缺乏革命的斗志,决不能让他轻易畏罪自杀。
我把两只羊羔赶到沙岭,因为那里有茂盛的青草。还有一点,我想看看爹埋我的地方。我完全是出于好奇,一点也不伤感。我想如果我真死了,我就变成一只羊,吃着这里的青草,享受着比做人还好的待遇。
在一块裸露沙土的地方,我找到了爹掉下的烟袋,想必这沙土翻起的凹地曾经是我的坟墓。我爹的烟袋是后娘缝制的,他一天要抽两袋烟,烟叶就长在自家的物前屋后,那是爹开发出来专门种植烟叶的自留地。
旁边一个长出新鲜杂草的土坟想必就是刘文菜的坟地了。
我家的两只羊羔,像两条洁白的狗,在草地里追逐着,打闹着,它们的性情很野,一点也不像我从前放养的两只胆怯古怪的羊。
天很蓝,地平线处的白云似乎挂在了树丫上。
我一点不担心两只羊会跑掉,便找一块舒适的地方躺了下来。
很快我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一直跟大黄在一块。我老是梦见它。大黄驮着我渡过了一条流速凶猛的河流。它的头高高地昂着,还不时回头看看我……
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疯子站在我面前。我惊吓得一骨碌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怕见到她。过去我根本就不怕她。想起那天我寻找大黄时看见她的目光,感觉她就像个从庙里钻出来的女鬼。
疯子朝我笑着,目光闪亮。但我还是有点害怕。我说,你手里拿的是啥?疯子不说话,她把手伸到我耳边,我听到了十分悦耳的声音。她松开手,我发现疯子的手里竟捏着一只烟盒大的袖珍收音机。收音机我只是在谷盛的家里见过,不过那是个很大的木匣子。我搞不清楚,疯子哪来的这个宝贝。
疯子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位置,里面响起李铁梅的声音。疯子把收音机放在耳边,一边听还一边跟着收音机里的声音唱了起来。
沙岭是块远离居民点的坟地,旁边是湖泊淤积起来的一块荒地,野杨丛生,杂草茂盛,一般很少有人涉足,所以尽管疯子在这里拿着收音机又唱又跳,也不会惊动马村人。
我从没发现疯子有如此美妙的歌喉,过去她唱得一点也不好听,但是这次她放开了喉咙,唱得声情并茂,只是她舞蹈的动作跟曲子的节奏不合拍。但是你得承认,她的姿态的确很美,她根本不是什么李铁梅,而是个天生的舞蹈演员。
我家的两只羊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它们的嘴巴张着,停止了咀嚼,静静地望着疯子。
这里除了地下的死人,就只有我,疯子,还有我家两只在草丛里出没的羊羔。疯子突然不唱也不跳了,她俯下身子,跟两只羊逗弄起来,她拿着一把青草,走向它们,最后她竟在两只羊搂在了怀里。
疯子的收音机是个秘密。我没把这个秘密告诉过任何人,如果有人知道她有这个宝贝,想必人们不会放过她,据说在钱家湾有个收听敌台的坏分子,就被民兵当场打死。
疯子哪来的收音机,她把收音机藏在什么地方,这一直是我琢磨的秘密。
小狗告诉我另一个秘密,说是犟棍把王燕干了。
王燕的妈疯后,王燕被她伯父收养了。他的伯父也没把她当人,好像是专门请来的放牛娃。王燕的爹在王燕的妈疯后,就神秘地失踪了。
我听不懂小狗的话,我说,什么干了?我对男女之事知道的不多,仅仅限于口头的粗话。
小狗说,谷盛和王燕好,你是知道的,上次谷盛与犟棍打架就是为了王燕。后来犟棍就把王燕干了。小狗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王燕虽然脏,但她的确长得很好看,她的眼睛和鼻梁太像她的疯子娘了。因此才十多岁的王燕成了谷盛暗恋的对象。但是小狗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小狗还说,王燕是个烂货,跟犟棍干后,又跟禾晟干。禾晟就是前面说的外村的比我们都要大许多的混混。
我说,你他妈是怎么知道的。
开始王燕不干,犟棍就要我扯住她的腿,王燕的屁股真白。小狗越说越激动。
我对着小狗的屁股挥起一脚:你娘的屁股也白,你他妈怎么能帮犟棍干这样的事!
小狗脸上的得意瞬间消失,他的屁股露了出来,额头上又多了一块紫色。我的这一脚实在用力太大了,他的头撞在了树上,连裤腰带都被我揣断了。
小狗也是一条上蹿下跳的狗,没人跟他玩,他就和谁都套近乎,结果往往是被人踢来踢去。他身上的伤疤就是这样产生的,但是对一个没有自尊的家伙,他的遗忘也就很快。因此,我也只能这样对付他。我害怕对他好。你对他一好,他就更黏糊了。再说,我对他的积怨一直没有消失,请他给我放羊,而却把羊放丢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去河堤上看特务,而他也去了河堤看特务,他爬在一棵树上,像只乌鸦,谁也没有发现他。
我丢失的羊,还与疯子有关,这是我后娘来对我说的。后娘说,找遍了整个马村,也没有看见羊的影子,几天之后,羊竟从破庙里跑了出来。羊怎么会钻进那个破庙呢?
是啊,羊怎么会钻进只有疯子才敢进去的破庙呢?我也很迷惑。但是事后一想,想必是疯子勾引了羊,羊喜欢疯子,就跟她去了。
当时我爹把羊赶回家,气得当场就将它们杀了。我爹说,这两只羊身上附了鬼气。据说杀它们时候,它们的叫声根本不像羊叫,放干了血,还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当然,我爹舍不得那一箩筐羊肉,照样把它们吃到了肚子里。我后娘不吃,后娘被我爹的话吓着了。
马村鬼气阴森,就跟破庙有关。经常传闻,那地方夜晚腾起一股青烟。他们都知道,疯子住在里面,但还是相信是鬼在闹。疯子在里面也是鬼,但她不会闹得让马村不得安宁。传闻闹鬼后,接着传闻破庙屋梁上和四周攀缘着水桶般粗的蟒蛇,它们吞吃天上的蚊虫和飞鸟,如果不将它们消灭,可能还会吃人。这事情传到队长耳朵里,他说,他娘的,早应该将破庙彻底砸了。马村人知道,破庙过去一点也不破,香火旺盛,里面的一尊观音石佛曾是马村人的精神支柱。但“破四旧”运动一来,城里来的造反派就将庙砸了,那尊石佛砸不破,只好丢进了洵滋河。队长对造反派砸庙,表面应和,实际上他心里很恐慌,因为他老娘是个忠诚的佛教徒,常年喜欢在庙里供香敬佛。但运动声势浩大,他也顾不得这些了,亲自砸倒了一堵墙。所以这个庙只有里面的一间房子还没遭劫难,相对来说,保存完好,想必疯子就住在里面。
闹鬼与闹蛇的传闻中和起来,给破庙增添恐怖之色,除此人们对疯子就越来越感觉害怕了。晚上只要疯子在破庙的周围转动,有人就吓得大惊小怪的,说是看见了吊死鬼。这无疑也使队长心里烦躁不已,他把大队干事叫到身边说,你把疯子从庙里赶出来,干脆把庙烧了。
干事来到破庙前,抱着一捆干柴,堆放在庙的周围,正要点火的时候,有个女人笑嘻嘻地从庙里走了出来,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火、火、火……
干事傻了眼,他越听越觉得这声音有点古怪,不像是疯子嘴里发出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里冒出来的一股沉闷的水声。他抬头一看,顿时脸色苍白,吹熄火苗,转身就逃。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一丝不挂,浑身闪动着鱼鳞般的光芒。
干事一口气跑到河堤上,才回过神来。他回头望了一眼破庙,发现那个赤裸的女人骑在了一处断墙上;他揉了一下眼睛再看,那个女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第二天,他才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向队长做了回报。他说他怀疑疯子早已死在破庙里了,而出现在马村的女人,是她的魂。队长说,日他娘,这怎么可能呢,前几天她还在野外唱歌呢。队长的心里很迷信,但他还是不相信干事的话,只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观察几天再说。
疯子依然出现在烈日下,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她依然穿着那件碎花衬衣和蓝色的裤子,她的模样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将长长的辫子一圈一圈地盘在了头顶,光着脚丫快活地漫步在野外的田坎小道上。队长也看见了疯子。当时他正想在屋后的树林里午睡,刚躺在竹床上,就听到了疯子唱歌的声音。这段时间,队长的心情有点糟糕,梦里老出现干事所描述的那一幕,他觉得马村人的萎靡情绪,完全是因为同一件事情的影响。
看见疯子后,他的心情反而开始好转,因为他坚信,关于破庙的传闻,完全是子虚乌有。队长想,等天气凉爽一点,专门召开一次大会,打击牛鬼蛇神,肃清人们心里的迷信恐惧思想,激发一下他们的革命斗志。
队长只打了一会儿盹就醒来了,老婆掂着脚走向他,告诉他干事一直家里等着他商量事情。干事最近气色很不好,自从在破庙看见裸体女鬼后,就常常做恶梦,有时半夜莫名其妙地爬起来抽烟。
干事说,半夜里,我听见破庙里唱戏,热闹得很,不像是疯子在闹。
队长说,日他娘,你是不是得了臆想症,你越说越古怪。队长给他丢了一根纸烟,接着说,这事别乱说,马村的牛鬼蛇神都服服帖帖了,还又什么鬼敢闹。你去通知一下各小队,明晚召开一次大会,把马村的牛鬼蛇神全部集中起来,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批斗。我们不能落后形势啊,你看看钱家湾的声势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他们挖出了特务,我们也要挖出特务,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个蒋匪来。
批斗会按计划进行。那天晚上热闹非常,人们打着火把朝大队部集合,按规定老人和小孩都必须参加,所以当人们举着火把集聚在一起时,他们的情绪便自发地高涨起来。
我因为高烧不已,爹就没有让我去参加批斗会。我吃了几节生藕,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枪声和狗叫声惊醒的,接着是人们的惊呼声,各种声音混杂一片,好像洪水冲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我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懒得动弹,浑身紧缩。尤其是狗的尖叫声和狂吠声,撕开了沉重的夜色,似乎也撕开了我的胸膛。
窗口的月光很亮,白灿灿的,我家的那只黑猫也受到了惊吓,它尖叫着一声,从黑暗里跃到窗台上,隆起脊背,打量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又传来了巨大的吆喝声、枪声和女人孩子们的哭声。声音像一股洪水一样朝我涌过来,我的脑袋似乎都要裂了,正准备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后娘冲门而进,然后用一根柱子紧紧抵住了后门。我说,发生了啥事?我的话刚一说完,后娘就一把把我按在了床上,说,出大事了,谁也想不到从破庙里跑出上十只野狗,冲击了会场,当场就伤了好几个人。
破庙的狗?那地方怎么会有野狗,野狗怎么会冲击会场?一连串的疑问搅得我心神不宁。
半夜时分,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爹是什么时候回的家,我不知道。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我爹像喝醉了酒一样在屋子里嚷道:他娘的,这下遭了,伤了多人。我发现后娘正在帮爹包扎大腿上的伤口,爹也受伤了,但不知道自己是被狗咬的,还是误中了枪弹。
天大亮时,人们还像梦游一样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谈论着晚上发生的奇怪的事情。他们的脸上一一带着疲惫的惊恐的颜色。
王山说,这些狗的确是从庙里冲出来的,是疯子养的狗。并且这些狗跟别的狗都不一样,个头挺大,一一拖着长长的尾巴,动作像狼一样凶猛。王山还肯定地说,带头冲进会场的那条巨大的狗,就是过去追捕过的大黄,没想到它根本没死,竟杀回来进行报复。他娘的,这条狗已经成精了!
听到大黄的名字,我浑身一热,难道真的是大黄回来了,难道这场灾难真的与它有关?
因高烧一夜,我的大脑沉重得像一块石头,脚底轻飘,目光发虚,那些通夜没有睡觉的马村人,在我眼里,像剪纸一样在晨光下黝黑地闪动。
我迷迷糊糊地走着,血腥气味越来越浓,马村所有的狗都倒在了血泊中,但是我没有发现大黄的影子。
我发现犟棍拖着一条血淋淋的狗。我一看,那是他养的一条母狗。犟棍说他的狗从不离家,最后竟遭了殃。犟棍几乎快要哭出来。我想马村的狗想必在混战中四处逃窜,最后都被基干民兵当成“暴动分子”杀了个干净。我知道犟棍很痛爱这条狗,这是一条漂亮的很通人性的狗。犟棍的背后是一条长长的血迹。
我说,到底发生了啥事?犟棍说,狗暴动了。队长命令民兵见狗就开枪,马村上百条狗都遭了殃。我的猜测是对的。
我的脑子里一直晃动着大黄的影子,一年我都没有见到它了。难道它一直躲在破庙里,被疯子关了起来?我记得大黄离我而去的时候,肚子沉沉甸甸地,几乎快拖在地上,想必它已经怀了孕,莫非它下了一窝野性十足的狗崽、一直躲在破庙里?
但是令人迷惑的是,谁也没有听到破庙里发出过任何的狗叫声。
我往人多的地方走过去。干事的脸上布满血污,他背着一杆枪,像是个从战场归来的英雄。他说,他刚从破庙回来,在里面既没有找到疯子,也丝毫没有闻到狗的气味。那个庙里,什么也没有,里面长满杂草,布满蛛网,蜥蜴成群,老鼠成堆。
王山的脸色像大粪,说,那常常在庙里出入的女人难道不是疯子?那疯子呢?
人们顿时傻了眼,疯子呢?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疯子的身影。
后来破庙被队长亲自点火烧掉了。那天所有的马村人都目睹了这一幕:破庙火光冲天,烟雾稀少,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火光冲向烈日,烤得马村人个个昏头昏脑。而只有那个高高爬在树上的小狗,性情激荡,一个劲地叫着火、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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