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基地】傻子(谁知道最干净的,竟是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农百科 108 0

  一.

  这里的傻子,就是字面的意思。

  镇上的人也不太清楚他是从哪里来的,仿佛有一天,他突然就那样出现了。似乎是哪家不要的小孩,或者是自己走失到这里的。那个年代,尤其又是这样一个小地方,是没有人来管这样的事情的。

  傻子最初引起小镇人的注意,大概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油炸果子摊前,老板围着黑色皮革做成的围裙,正把一个刚扯好的果子扔进滚滚烫的油锅里,瞬间果子就膨胀开来,呲呲往外蹦着油花。老板娘端着两碗刚倒好的豆浆,动作敏捷地穿梭过前两张小桌子间狭窄的缝隙,“哐”地一声将豆浆放到客人面前,就转身去端另一碗了。冒着白气的豆浆在碗里晃了几晃,却并未洒出来,早起赶着上班的厂工,象征性地吹了几下,便张大嘴喝起来,热乎乎的豆浆顺着冰冷的嗓子流下食道,一下子就暖了起来。

  傻子穿着单薄的衣服,细细的手腕露在外面,手指甲里脏乎乎的,不知道藏着多长时间的污垢,脚上是一双小地挤脚的破烂布鞋,两个大拇脚趾正努力地想要缩进去。他在寒风里冻地瑟瑟发抖,瞅着老板把果子一个一个扔进油锅里,被香味勾引出口水,却也不知道张口去要,就那样歪着头,任由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傻傻地看着。

  老板以为这是哪个穷人家的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可怜巴巴地,就从刚捞出来的果子里拿出一根来,递给他。

  傻子这时倒知道接过来,吸着鼻子三下两下就吃完了,然后就看着果子摊的老板嘿嘿地笑着。

  老板以为他还想要,便对他说:“要想再吃,就得叫你家大人过来买了,我卖出一个果子,就挣那么几分钱,白给你一个,已经赔喽。”

  傻子依旧嘿嘿笑着,“嗯”了一声,便啥也不说了。

  “还想吃的话,得回去叫你家大人拿钱来,我就能再买给你一个啦。”

  “嗯。”

  “那就回去叫你家大人,你叫啥?是谁家的?”

  “嗯。”

  “你这孩子,怎么只知道“嗯”呢?你到底叫个啥名字?”

  “嘿嘿。”

  不管老板问什么,傻子就只会“嗯”,或者傻笑,摊子前吃早餐的人见这情形,说道这估计是个傻子,脑袋坏掉了,不然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老板没办法,要是傻子的话,就更不能再给果子了,万一这傻子记住了,每天都过来要,到时候没人付钱,自己这要赔死喽。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镇上的人注意到有个在大冬天穿着单衣,在街上晃荡的傻子,问他什么,他就只会“嗯”,或者傻笑。

  二.

  镇上的东边,有一处厂子,厂子的前面,有一个小平房,住着一个打更的老头,姓徐,六十多岁了,无儿无女。

  快到六点了,厂里做工的人都下班了,打更的老徐头披上大棉袄,拿着手电筒,在厂子里面巡视了一圈,确认没人了,把厂里的大门锁上后,才慢悠悠地往自己的小平房走去。

  这时候天都乌麻麻黑了,老徐头走到房门前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另一头的墙上似乎靠着个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团,他拿着手电筒照过去,发现是个孩子,正蜷在那里,和小猫一样。

  老徐头“呀”了一声,心里一跳,以为这孩子被冻死在这了,连忙跑过去,探手到鼻子前头去,心才放下来,这还呼呼地往外喷着热气哪。老徐头把孩子抱进了自己的小平房里,放到炕上,不一会儿,孩子就舒服地把四肢摊开来,在热乎乎的炕头,睡了个四脚朝天。

  第二天再醒来时,老徐头把早饭推到他面前,问他:“你叫个啥名字啊?”

  “嘿嘿。”傻子刚扒拉进去一口饭,还没来得及嚼,听到有人跟他讲话,便冲着讲话的人傻笑着。

  “你这孩子,笑啥!我是问你叫啥?是走丢了不?”

  “嗯!”

  “我猜也是走丢了,那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嗯!”

  “唉。”老徐头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孩子脑袋应该不太灵光,“那你先搁我这住着,想起来自己叫啥了,住哪了,我就送你回去。”

  “嗯!”

  老徐头又笑了,跟傻子一起吃起这顿早饭来。

  吃过饭,傻子被老徐头带到澡堂子,用热水来回地浇了好几遍,身上的泥搓掉一层又一层。一边搓,老徐头一边告诉傻子,无论啥时候,都不能让自己脏着,要干干净净的,身上干干净净的,心里也干干净净的。

  “嗯。”傻子浑身殷殷地冒着热气,脸红扑扑的,嘴里发出惬意的哼哼声。

  “干净了是不就舒服了?”

  傻子“嘿嘿”笑开了。

  后来,傻子就一直跟着老徐头在厂子里打更,老徐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因为一直问不出傻子的名字,又不能叫他傻子,老徐头就给他起了个名字,简单明了“冬来”,冬天来的孩子,但是,就只有老徐头一个人叫他冬来。

  “冬来啊,过来吃饭了。”

  “冬来啊,把棉袄脱下来吧,春天要来了。”

  “冬来啊,别人叫你傻子你不要答应啊。”

  “东来啊,你到底叫个啥名字?到底住在哪啊?”

  “冬来啊,我要是走了,你自己可怎么办啊!”

  “冬来啊……”

  傻子和老徐头一起生活了五年,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个小伙子,可他依旧说不出自己从哪里来。当老徐头病殃殃地躺在炕头时,还在惦记这件事,厂里派了几个代表过来看望老徐头,傻子坐在墙角看着来人“嘿嘿”地傻笑着。

  老徐头眼神浑浊,撕拉着嗓子,像是有口痰卡在嗓子眼一样,一字一喘地念叨着:“我最放心不下这孩子啊,也找不到他的家,没了我,不知道他要怎么活喔。”

  “您放心吧,傻子我们会照看着,一定不让他饿着冻着,你给厂里打了这么多年的更,厂长不会忘喽你的功劳的。”

  老徐头听到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哪疼到了,哼唧了一声,复又费了好大的劲,提一口气上来:“那就好,那就好喔,还有……他有名字的,叫冬来,你们叫他名字,他知道答应的。”

  “欸欸。”几个人答应着,傻子在旁边“嘿嘿”地傻笑着。

  老徐头无儿无女,后事都是厂里替他出钱出力张落的,厂里也算是够意思,没让他冷冷清清地走。

  出殡那天,厂里的人把躲在小平房里发呆地傻子拽出来,给他披上麻戴上孝,让傻子拿着灵位在送葬队伍的前头走着。

  镇上的人几乎都认识老徐头,没事地都跑过来送上老徐头一程。

  棺材入了坟,盖了土,傻子在坟前跪着,厂里的人扯着傻子的衣服,告诉他:“傻子,你得哭。”

  “嗯。”

  “老徐头没了,你得哭,哭出来。”

  “嗯。”

  “这傻子,以后没人给你做饭了,你要吃不上饭了,要饿死了,快哭。”

  “嘿嘿。”傻子“嘿嘿”地笑了。

  来送老徐头的人替老徐头不值,他把傻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悉心照料了这么多年,又是给吃又是给穿,这些好傻子一点也记不住,人走了都捞不到傻子一丁点的眼泪。

  “傻子到底还是傻子,对他再好他也不知道。”人群里传来低声的议论。

  三.

  傻子继续住在厂子前头的小平房里,不过打更的已经换人了,傻子负责给厂里收垃圾。傻子有个小推车,傻子每天的早晚都要推着堆着垃圾的推车,到镇子东边的大坑里倒掉。

  从厂子到镇东边的大坑,要走镇上唯一一条大路,所以镇上的人每天都能看到傻子推着推车在那条大路上走。有一次,路边粮油店的老板招呼傻子。

  “傻子,你反正也得去扔垃圾,把我这袋也扔了呗。”

  “嗯。”

  粮油店老板就把刚收拾出来的垃圾一股脑堆在傻子的推车上,傻子也不说啥,乐呵呵地看他堆完,就推着车子继续像东边走去了。

  裁缝铺的老板娘看到了,也要傻子帮他扔,五金店的老板也把垃圾拎出来,紧接着,一整条路上的店铺都让傻子帮着扔垃圾。后来,还有人从别的地方拿着垃圾过来,堆在傻子的推车上。傻子从给厂里收垃圾的,变成了给镇上收垃圾的了。

  “傻子!”镇上有一伙小青年,他们整天无所事事,有时候会拿傻子找乐呵。

  “嗯。”

  “你推车里装的什么?”

  “垃圾。”

  “装的垃圾,你自己怎么不在里边?”

  “里边脏。”

  “傻子就得脏,脏了才能叫傻子,是不是?”小青年们起哄笑了一阵儿,又问傻子:

  “傻子,你推车里装的是垃圾,推车又是你的,那垃圾是不是也是你的?”

  傻子愣了一会儿,“嗯。”

  “垃圾是你的,你就是垃圾王,对不对?”

  “嗯。”

  “哈哈哈,他说自己是垃圾王,垃圾王,真是个傻子,哈哈哈!”小青年们哄笑着走开了,傻子继续推着推车向东面走去。

  除了垃圾王,傻子还有很多外号,“喂”、“那个呆愣”、“泔水”,有时候就连小孩子也要占他的便宜。

  “喂!你是不是我的儿子?”

  傻子不做声。

  “快说话啊,你是不是我的儿子,你不说话,我就拿石头扔你。”

  “嗯。”

  “你们看,他说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爹,哈哈哈!”小孩子得意洋洋地冲着伙伴们笑,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某个人的爹,是个大人一样。

  不过,有时候傻子也会占别人的便宜。

  “傻子,你快说,你是不是他的爹?”有个小孩子指着另一个小孩子。

  “嗯。”这回傻子回答的倒干脆。

  孩子群里顿时炸乐了起来,都指着那个面色涨红的孩子嚷嚷道:“你有个傻爹啦!你有个傻爹啦!”

  “他是个傻子,他才不是我爹!”孩子扯着脖子,声嘶力竭地辩解道,仿佛下一秒就要咬人,可是周围的小孩子根本不听他的,依旧哈哈大笑着。

  那孩子只能把气撒到傻子身上,从地上捡起石块,朝傻子扔去:“你个傻子,让你瞎说,谁是你儿子!”

  傻子轻巧巧地避开,冲孩子傻笑着。

  孩子没办法,只能狠狠地瞪了傻子一眼,挤开哄笑的小伙伴,迈开大步,向自己家走去,边走边大声地声明:“我叫我爹过来,收拾这个傻子!”

  当然,并没有谁的爹过来收拾傻子,大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四.

  除此以外的时间,孩子们还是喜欢和傻子在一起玩的,傻子是最听话的,女孩子会叫傻子帮着撑皮筋,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男孩子会叫傻子帮忙捡皮球,他乐呵呵地跑开一趟又一趟。

  傻子在捡皮球的时候,“傻子,快去捡球!”

  有一个女学生从旁边经过,她穿着白色的半袖裙子,露出白皙的胳膊和半截小腿,领口和裙摆上缝了一圈水蓝色的绯边,乌黑的头发服顺地束起一个马尾,马尾的长度刚好到脖颈后,只要轻轻动一动,头发尖便能扫到她细长的脖子。

  女学生刚刚放学,正从学校往家里走。

  “你们和他一起玩,他就是你们的朋友,不能叫他傻子,这样是不礼貌的。”女学生站在一棵柳树下面,对着玩的大汗淋漓跟群泥猴似的男孩子们说道。

  男孩子们愣住了,他们本能地对眼前这样一个美好的事物产生了敬畏,一个个拘谨了起来。甚至有人偷偷拿背心一点一点擦起自己的脸来,自己脸上的泥水和柳树下白净的面孔相比,让他很羞愧,还有人纳闷着,裙子怎么可能那么白哪!

  终于,有个孩子鼓起勇气:“他没有名字的,我们都叫他傻子,只有叫他傻子,他才会答应。”

  “是吗?”女学生轻声地吐出两个字,她走到傻子身边,傻子对她“嘿嘿”地傻笑着。

  “你叫什么名字?”

  傻子傻笑着没有作声。

  “每个人都有名字的,你叫什么名字?”女学生背着手,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傻子不再笑了,脸色变得愣愣地,一双乌黑的眼睛充满了疑惑。

  “你再仔细想想,你叫什么名字?”

  傻子好像真的在想一样,男孩子们球也不踢了,聚到傻子和女学生身边,看着傻子,他们突然开始好奇起来,傻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傻子脸上出现了着急的神色,眉头皱巴在一起,五官都跟着在用力,男孩子们也急了起来,他们第一次这么迫切地关心起傻子来。

  “不着急的,你慢慢想,想起来了告诉大家。”女学生温和地笑着,和刚刚吹过的那阵风一样,让人舒服,大家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

  在这一个如此平常的午后,路旁的柳树随风轻轻舞动着,男孩子们围坐在土地上,拄着脑袋等着傻子说出自己的名字,皮球安静地躺在一旁,女学生水蓝色的裙摆在空气中飘啊飘。

  “冬来。”两个字若隐若现。

  “什么?大点声。”女学生鼓励他。

  “冬来!”傻子的声音提高了一倍,声音却依旧不大。

  “他说他叫冬来!”一个男孩子高声说道,紧接着,男孩子们就炸开了,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事情,“傻子有名字,他叫冬来!他叫冬来!”

  傻子笑了,女学生也笑了。

  “他有名字的,他叫冬来。”后来,要是再遇到有谁叫傻子“傻子”的话,男孩子们就会这样说,“姐姐说,应该是冬天的冬,来到的来。”

  女学生有个好听的名字,秋禾,这名字和班上的大多数女生都不同,很容易就让人记住。她住在镇上那条唯一的大路边上,家里是开瓷器店的,父亲是位很和善的老板,不管见了谁,往不往店里去,总是会客客气气地问声好。

  平时秋禾回了家,和父亲打声招呼,就会直接上二楼,坐在书桌上做功课。秋禾的书桌靠着窗,窗户正好是朝着马路这边开的,一抬头,就能望到马路上的场景。几乎每天,秋禾都会从房间的窗户里看到傻子推着车经过,所以秋禾认识傻子,傻子却不认识秋禾。

  像秋禾这样的女生,是会招很多男孩子喜欢的,有些人是偷偷地喜欢,有些人就明目张胆多了。

  “秋禾,秋禾!”有男人的声音在窗户下喊着,秋禾探出头去。

  几个小青年见秋禾的身影出现,顿时响起一片流里流气地口哨声,这让秋禾又气又羞,脸一下子涨地通红。

  秋禾的皮肤白皙发亮,像家里卖的瓷器一样,衬得刚刚脸上陡然出现的红晕更加明显,在楼下的小青年们看得一清二楚。

  小青年们见状更加起劲了,嘴里的口哨吹得更加响亮,领头的人喊道:“秋禾,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这有两张票子!”

  秋禾不想理他们,把头缩回去,关上了窗户,可是小青年们的热情并没有被打却。他们在楼下没有离去,而是不断用掺杂着秋禾认为是下流字眼的话,来表达着自己的真心。

  秋禾的父亲走出店门口,见到了那群站在店面左侧激情亢奋的小青年,他抬头望了望二楼女儿的房间,窗户紧闭着。

  任凭是脾气再好的人,见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发怒,他抬起平时一直抓在手里,用来掸瓷器的鸡毛掸,向那群小青年挥摆了过去。

  “赶紧给我离开这,你们这群无所事事的毛头小子,别来打扰我女儿。”秋禾父亲手里的鸡毛掸在空中炸舞着,所经过的地方都会划起一道灰尘。

  但是鸡毛掸在这群小青年的眼里,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他们依旧嬉皮笑脸地赖着不走,甚至叫起了丈人,开起秋禾父亲的玩笑来。

  秋禾在二楼听着,有些害怕,她怕父亲和那群小青年打起来。对于这些蛮不讲理的人,她和父亲这样的人,总归是没有什么办法。

  好在,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傻子推着垃圾车过来了。小青年们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拿傻子找起乐呵,消磨起时间来。

  “傻子,你推车里装的是什么?”

  “装的垃圾,你自己怎么不在里面?”

  “你推车里装的是垃圾,推车又是你的,那垃圾是不是也是你的?

  “垃圾是你的,你就是垃圾王,对不对?”

  秋禾对傻子的出现,很是感激。

  时间一长,有时小青年们在窗户下喊自己的名字,秋禾就开始盼起傻子的出现来。虽然小青年们拿傻子找乐呵,完全和自己没关系,但秋禾却因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对傻子产生了愧疚感。

  于是,在一个午后,秋禾从学校往家走,在一片尘土飞扬里,看到了乐呵呵去捡球的傻子。

  秋禾决定,去问一问自己他的名字。

  五.

  天蒙蒙亮的时候,傻子在晨气中,推着推车上路了,他几乎绕了整个镇子,挨家挨户地把堆在门口的垃圾收走,然后他走上了那条大路。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早晨的空气凉飕飕的,吸到鼻孔里直让人想打喷嚏。

  大路两旁的店铺还都没开张,偶尔有起得早的人,虚掩着店门,蹲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刷牙。而整条大路上,最为明显的,就是车辙和青石板路贴合在一起的吱呀吱呀声。

  傻子自顾自向东面走着,紧接着是窗户被打开的声音。

  “冬来。”一阵轻盈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似乎是怕打破这宁静的早晨,那声音很平和地划过,丝毫不刺耳,但却听得相当清楚,就这样稳稳当当地传进傻子的耳朵里。

  傻子听到了,他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二楼的秋禾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她披散着长发,发尖儿受重力影响,笔直地指向地面。看得出来是刚刚洗完脸,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毛巾没照顾到的水珠。

  秋禾见自己只唤了一声,傻子便有了反应,开心地很。虽然她也不能确定傻子到底是因为有人叫了他名字而回头,还是单纯地只是听到了声音才回头。

  “你等一等。”二楼的秋禾说,像怕傻子听不懂似的,伸出手来做了个向下按的姿势,又重复说了一遍:“你等一等。”

  然后是轻巧的下楼声,那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学生,旋风一样,出现在了傻子的面前。

  “给你。”秋禾把握在手里,还隐隐冒着热气的糖包递给傻子。傻子望着秋禾“嘿嘿”地傻笑着,并不知道伸手去接。

  “拿着吧,我刚刚从锅里揭下来的。”秋禾试着往前递了递,她不知道傻子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秋禾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中,糖包传来的热度慢慢浸透手心,让她有些轻微冒汗。但她还是耐心地等着,就像那个午后,她耐心地等着傻子说出自己的名字一样。

  “脏。”有声音从傻子嘴里发出来,但也许是等待的时间有些久,又或者秋禾根本想不到傻子回如此回答。她一度觉得这声音毫不真实,倒更像是从自己心底偷偷浮起来的,所谓的幻觉。

  “什么?”秋禾本能地问了一遍。

  “脏。”傻子重复了一遍,脸上依旧挂着“嘿嘿”的傻笑,好像刚刚那个字根本就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秋禾弄懂了傻子的意思,她返回屋中,拿了一条白色的湿嗒嗒的毛巾出来,认认真真地帮傻子擦了擦手。然后又回到屋中,重新到锅里揭了一个糖包,举到傻子面前,等傻子自己接过去。

  “给你。”

  傻子伸出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接过冒着热气的糖包,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眼睛定定地瞅着秋禾,嘴里啜动着,似乎努力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这样的傻子让秋禾想到一个模糊的词汇,是什么哪?秋禾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虔诚”?“感激”?可是不管是哪一个,似乎都是傻子表达不出来的。

  “吃吧,现在吃,趁热。”秋禾催促道,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

  秋禾成了傻子的老师,就在那颗柳树下,抬起头来便可以看到那片被矮灌围起来的空地,男孩子们在这里踢皮球,玩地尘土飞扬。

  但现在那片尘土飞扬里已经没有傻子的身影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柳树荫下,看着秋禾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冬来”的字样。

  “这是你的名字,冬来,这个是冬,冬天的冬,这个是来,来到的来。”

  傻子的双腿屈伸着,下巴拄在膝盖上,脑袋有律动地来回轻晃。一双眼珠黑漆漆的,却不知道看字,只是盯着秋禾,带着他标志性的傻笑。

  秋禾让傻子把注意力集中到地面的字上,她握住傻子的手:“冬来,你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傻子是个听话的学生,他的手握着树枝,在秋禾的带动下,一遍又一遍描着地上的字,土地上的痕迹越来越深。

  他老老实实的,一声不吭,就算是玩累了的男孩子们带着皮球过来看他,他也不抬头。

  但傻子不是个聪明的学生,秋禾把手松开,用柳树条把痕迹抹花,让傻子自己写出名字。傻子握着树枝,树枝头愣愣地杵在地上,他低着头,仿佛在思考,也仿佛在和自己较劲。

  很久之后,傻子终于抬起头,冲着秋禾,冲着玩累了的男孩子们,“嘿嘿”地笑了。

  “冬来,你真笨啊!”男孩子们里有人说。

  “是啊,真笨!”有人附和。

  还有人着急地直接用手指在土地上划拉开:“看啊,你的名字就是这样写,你怎么不会哪?”

  “对啊,我们都会写了,你怎么不会哪?”男孩子们七吵八嚷地说道,为了展示自己真的会写,纷纷写起了傻子的名字。

  一时间,这棵柳树下,旁边的空地上,到处都是傻子的名字,秋禾看着,开心地笑了。

  太阳坠地越来越低了,男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喊回家吃饭去了,可傻子还是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秋禾穿着单薄的衬衫,在黄昏凉飕飕的空气中,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再次把手松开:“你自己来写,再试试。”

  天色有些暗了,地面上的勾勒快要看不清了,傻子低着头,一声不吭。

  秋禾盯着杵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树枝头,明天吧,她心想。手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可双脚已经麻了,她直接跌在了土地上。尘土轻微扑起,在空中逗留了一阵又重新落回地面。

  几乎就在这时,树枝头慢慢地移动了起来,秋禾保持着跌坐的姿势,费力地辨认出树枝头走过的痕迹。

  “冬”,

  “来”。

  是冬天的冬,来到的来。

  再抬头时,秋禾发现,晚霞正在天空的那头,一片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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